陈业本想与苏纯一先叙叙旧,但那是天下第一人的邀请。
再怎么不舍,陈业也只能先到剑阁听听这位张真人的教诲。
幸好,带路的是苏纯一。
两人并肩而行,从河心岛的岸边,沿着一条不起眼的小径,缓缓走向清河剑派真正的山门所在。
但这名震天下的第一仙门,看起来却有些寒酸。
没有雕梁画栋,没有仙气缭绕的牌坊,甚至连常见的守山石狮都没有。
眼前所见,仅仅是一道由几根粗壮原木搭建而成的古朴山门。门楣之上,悬挂着一块方方正正的木牌,上面刻着“清河剑派”四个大字,除此之外,再无半点多余的纹饰与点缀,
苏纯一介绍说,这木头便是张奇当初随手斩下来的一块木板,然后随手刻上了这四个大字。
陈业想了半天,唯一能称赞的地方就是,砍得还挺规整的。
过了山门,便是一条长长的石板大道,依旧是简朴得没什么装饰,清河剑派之内似乎连花草都懒得打理,随处可见野蛮生长的杂草和树丛。
眼前这条笔直的石板路,因常年有人行走还能勉强看清路径,否则陈业几乎要以为自己误入了某处荒废已久的深山老林。
陈业忍不住对苏纯一说:“清河剑派的日子过得还真清苦啊。”
苏纯一笑道:“旁人看来或许如此,但学剑之人能有掌门亲自指点,便是最大的享受了。”
陈业苦笑,怪不得那位张真人说他没有学剑的天赋,这话真的一点也不假。
走过这段长路,苏纯一带着陈业拐了个弯,走过一扇明显带着封禁的大门,然后便见到了那传说中的剑壁。
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文字,还有无数交缠在一起的乱线。
陈业生怕偷学了清河剑派的剑法,不敢多看。
但苏纯一却说:“无妨,所有被邀请入剑阁的客人都可以随意观摩上面的剑术,若是有所感悟,还能将自己所领悟的剑术写在上面。不过,先生还是等见过掌门之后再慢慢研究不迟。”
陈业疑惑地问:“清河剑派不怕剑术外传?”
“掌门常说,剑术就要相互交流才能有所进步,旁人若是只看几眼就能将清河剑诀学会,那我们就该琢磨一下这剑诀要如何改良了。”
陈业感慨:“真不愧是清河剑派。”
怪不得清河剑诀天下第一这句话无人反驳,不光是剑术高低,还有这份心气,也是天下修士都难以相比的。
走过那长长的剑壁,陈业便来到了清河剑派最“气派”的一处宫殿。
说是气派,但也只是因为足够大而已。
进门之后就是空旷的一个大厅,除了粗壮的柱子有几分气势,其他地方还是清河剑派那简约至极的风格。
但所谓山不在高,有仙则名,眼前所见只是一座陋室,但里面坐着的是天下第一人,清河剑派掌门张奇。
一如初见,张奇还是穿着那灰扑扑的道袍,头发也是乱糟糟的,看着像个潦倒的老道士。
陈业恭敬地上前行礼,不管是算辈分还是算地位,不管是论修为还是论名气,陈业都应当对这位张真人毕恭毕敬。
张奇却是随意地摆手道:“无需多礼,你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了。你今日来访,便是客人,清河剑派没有让客人跪拜的规矩。”
陈业连忙说:“多谢张真人。今日来访,闹得动静太大,扰了真人清修,实在抱歉。”
张奇笑道:“我哪有在清修,天天吃饭睡觉,已经完全是个酒囊饭袋。”
“张真人说笑了,世人皆知,你只是不愿飞升。”
张奇看了陈业一眼,然后说:“好了,我也不跟你客气,刚才你弄出好大的动静,确实是让我意外。短短时日不见,你练就了这厉害神通,确实是后生可畏。我还担心你那黄泉宗立派太急,光靠曲衡那小子支撑是不够稳妥,但如今见了你的手段,便知道你心中有数。”
陈业仔细听着,偶尔谦虚几句,他知道张奇唤他来见面肯定不是为了夸他,一定有重要的事情要与他商量。
果不其然,几句话之后,张奇便问道:“我听闻,你那酆都城人鬼共存,可有此事?”
陈业点头道:“晚辈在酆都城地下挖了一层,专供阴魂居住。都是苦难之人,只想让他们死后能有个归宿。”
张奇又问:“如今酆都城有多少阴魂?”
陈业说:“不足十八万,但也差不多。”
具体数字很难统计清楚,因为城隍体系已经建立起来,不少北疆人死后也会被城隍带到酆都,送入那地底阴司之中。
阴魂的数量是一直在增加,只是并不算快。
但张奇仿佛想的就是这事,追问道:“百年之后,你觉得酆都城中有多少阴魂?”
“若是黄泉宗发展顺利,城隍越多,阴魂越多,百年之后估计是百万之众。”
张奇摇头道:“不止,远远不止。”
陈业解释道:“世上死去之人确实不止百万,但能到酆都阴司的阴魂并不会太多。”
区区百年时间,黄泉宗最多稳固一下北疆的地盘,甚至都难以发展到中原,能够被带入阴司的能有百万就算陈业这个宗主勤恳了。
张奇还是摇头说:“我死后,那些魔头会卷土重来,百年时光,惨死于魔头手上的凡人远远不止百万。”
“这……张真人你说的是飞升?”
世人皆知张奇时日无多,但那是指他要飞升仙界,但张奇刚才却说“死后”?
陈业听着就感觉一股寒意升起,这位张真人找他聊的究竟是什么?
之前的张奇都挺好说话,一点前辈的架子都没有,但今天仿佛是看不见陈业的局促,继续语不惊人誓不休地说:“我未必能熬到你开宗立派的日子,到时候,天下人都只会看着我的死,只会盯着清河剑派,怕是要抢了你的风头。”
陈业连忙说:“黄泉宗的风头不重要,与真人的身体相比,黄泉宗一点也不重要。”
“不,你倒是小看自己了。多年前,我与陆行舟有过一番争吵,我认为焚香门收集天书秘术是本末倒置,看他们琢磨了那么多年也没弄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东西来,还不如我专注于练剑。
“但见到你的本事之后,我知道我错了,天书秘术确实有独到之处,对这天下的影响比我想象中大得多。只是焚香门也是不得其门而入,忙活千年最终一场空,反倒是你短短一年时间便有改换天地的本事。”
陈业听得额头冒汗,只能低着头说:“真人过奖了,晚辈愧不敢当。”
张奇却说:“不是跟你客气,我说的是真话。年少时我便立志要为天下人除魔,斩了一辈子的魔头,最终也没能改变什么。世道如此,还是强者为尊。我若不是有这身本领,光靠嘴皮子也救不了人。
“以往我总觉死就死了,恩怨因果都一笔勾销才对。所以我杀魔头的时候都讲究快捷,也懒得让别人受苦,杀了便杀了。但你黄泉宗不一样,我从未想过,让人死后还有机会再来。”
张奇说得很多,与之前沉默寡言的样子完全不同。
陈业越听越感觉不对,这怎么跟师父墨慈临死之前一样,平日里冷酷至极的人,在死前也会变得唠叨。
这位张真人不会真有了死志吧?
陈业有点听不下去,忍不住打断说:“真人,您当真不愿意飞升么?”
张奇听了,哈哈一笑:“飞升,我从未想过。我虽然也好奇仙界是什么模样,但我知道我若是不在了,这天下便会乱七八糟。千年前,正道斩妖除魔,看似得了一场大胜,但实际上手段不够光彩,除魔也不够彻底。
“十八位魔尊,十八个魔门的传承,可不止涅槃宗流传下来。否则这些年为何大小魔头总是杀不尽?此事本不应该对你说,我们这些老家伙留下的孽债,应当由我们来偿还。
“但,你确实与众不同。”
张奇顿了顿,郑重无比地对陈业说:“我本以为死前与你再无相见之日,但今日你突然来清河剑派,还弄出这么大的动静。我相信这是命数使然,因此,我请你来剑阁与我相见。
“你是黄泉宗宗主,我是清河剑派掌门。
“今日,你我坐而论道,不知可否?”
坐而论道,正如当初苏纯一与陈业在茶馆之时。
这是上古时候才有的规矩。
正道中人,坐而论道,若为同道中人,彼此便可交托生死。
当年五大门派掌门论道三日,而后荡涤妖魔,为天下人杀出一个朗朗乾坤。
陈业每次听说这个故事都觉得心潮澎湃,只是不曾想,自己有一天会坐在张奇面前。
更没想到,这位老人家竟然会邀请自己与他论道。
这位张真人,恐怕是真的时日无多了。
陈业只觉得一股压力落在他的肩头,差点要喘不过气来。
张奇只是安静地看着陈业,等着他的回答。
陈业深吸一口气,恭敬对张奇拱手行礼,然后说道:“在下黄泉宗宗主陈业,请张真人赐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