片场灯光刺目。
苏晚站在预设的位置,周围是忙碌又安静的工作人员。导演坐在监视器后,面无表情。“第十五场,第三镜,第一次。开始。”场记板合拢的声音落下。
戏开始了。这是一场角色内心崩溃,情感彻底爆发的戏。苏晚调动所有感官,试图沉浸其中。台词出口,动作跟上。她感觉自己在用力,非常用力地去够那个情绪顶点。
“停。”导演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,没有起伏。“苏,情绪不够。再来一次。”
苏晚站在原地,没动。胸口有些发闷。不够。还是不够。她明明理解角色的痛苦,那种被撕裂的感觉。为什么表达不出来?
“第十五场,第三镜,第二次。开始。”
她再次尝试。更用力,试图挖掘更深的情感。她想起角色的背景,她的失去,她的不甘。她试图将这些注入表演。
“停。”导演的声音这次带上了一点东西,不是不耐烦,更像是一种困惑。“感觉还是不对。你很努力,但……像是隔着一层东西。先休息十分钟。”
片场瞬间松动下来。工作人员各自散开,低声交谈,但没有人看她的方向。这种刻意的回避,有时比直接的议论更让人难受。苏晚走到角落,拿起一瓶水,拧开,却没有喝。
她能感觉到那些视线,若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。导演没有指责,但那种无声的失望,比严厉的批评更沉重。她开始怀疑自己。是不是真的不行?是不是她根本无法驾驭这个角色最核心的情感?林梦可的破坏行动失败了,难道她要败在自己手里?
这种想法让她一阵心慌。她攥紧了水瓶。
顾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,在她身边站定。他没有看她,只是望着片场某个空置的角落。“遇到瓶颈了?”
苏晚没吭声。她不想承认,尤其是在他面前。她刚刚才依靠他解决了剪辑危机,现在又在专业上出了问题。这感觉很糟糕。
“导演的要求很高。”她最后还是开口,声音有些干涩。
“导演的要求一直很高。”顾沉回应。“但你之前完成得很好。”
“这场不一样。”苏晚说。“我找不到那个点。”
“哪个点?”
“爆发地点。那种……毁灭一切,也毁灭自己的感觉。”她试图描述,却觉得语言苍白。“我理解她为什么会这样,我知道所有的理由。但演出来,就是假的。”
“你在‘演’。”顾沉指出了问题。“你在模仿一种情绪,而不是让情绪发生。”
苏晚猛地转头看他。“我没有模仿。我很投入。”
“投入地去‘表演’愤怒,或者‘表演’绝望?”顾沉也看向她。“角色在那一刻,想的是什么?”
“她恨。她被背叛了,被最信任的人。”
“恨是结果。在那之前呢?”顾沉问。“被背叛的瞬间,第一个涌上来的是什么?愤怒?还是不敢置信?或者是……彻底的茫然,世界崩塌的空洞感?”
苏晚愣住了。她一直在想“爆发”,想那个最终呈现的效果,却忽略了抵达爆发点之前的路径。
“你不需要去想怎么‘演’才像。”顾沉继续说。“你需要找到角色在那一刻的真实感受。哪怕那感受不是激烈的恨意,而是别的,更隐秘,更深层的东西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。“你有没有……失去过非常重要的东西的经历?”
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。她想到了很多,但没有立刻回答。失去。这个词本身就带着重量。
“不一定是完全一样的情境。”顾沉补充。“是那种感觉。天塌下来,无路可走,所有支撑瞬间消失的感觉。”
苏晚垂下眼睑。她想起了那次剪辑事件,当她以为自己的事业可能就此终结时的恐慌。那不是愤怒,是恐惧。是对未知的恐惧,对失去掌控的恐惧。还有一种……被推到悬崖边的无助。
“专注于角色本身。”顾沉的声音把她拉回来。“忘掉摄影机,忘掉导演,忘掉周围的人。那一刻,你就是她。体会她的茫然,她的痛苦,她的……绝望。”
绝望。这个词击中了她。不是外放的激烈,而是内里的坍塌。
“她不是一开始就想毁灭一切的。”苏晚低声说,像是在自言自语,也像是在回应顾沉。“她可能只是……撑不住了。”
“嗯。”顾沉应了一声。“找到那个‘撑不住’的点。”
周围有人在喊准备继续拍摄。苏晚没有立刻起身。她闭上眼睛,脑海里不再是剧本上描写的激烈场面,而是那个女人,在背叛发生的那一刻,可能经历的内心海啸。不是愤怒的火焰,而是冰冷的,淹没一切的海水。
她再次睁开眼时,感觉有些不同了。那种紧绷的,急于证明自己的焦虑感消退了一些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沉静下来的专注。
“谢谢。”她对顾沉说。这次的感谢,比上一次更轻,也更重。
顾沉只是点了点头。“去吧。”
苏晚走向片场中央。工作人员各就各位。导演的目光落在她身上,带着审视。
“准备好了吗?”导演问。
“好了。”苏晚回答。
她站在那里,灯光依旧刺目,但她感觉自己站在了不同的地方。不是表演区,而是角色的世界里。她不再去想该用什么样的表情,什么样的吼叫。她开始感受那份冰冷的绝望,从心脏蔓延开,冻结四肢百骸。
“第十五场,第三镜,第三次。开始。”
场记板落下。
苏晚站在那里。这一次,她没有立刻动作。她只是站着,像一座逐渐失去温度的雕像。然后,一丝微小的颤抖从她指尖开始。不是愤怒,是恐惧。不是恨意,是茫然。那双眼睛里,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。
周围很静。只有摄影机运作的轻微声响。
她慢慢抬起头,看向虚空中的某一点,仿佛看到了那个背叛她的人。没有嘶吼,没有咆哮。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。然后,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。紧接着,是第二滴,第三滴。无声的哭泣,比任何号啕都更具毁灭性。
那是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表现。
她开始说话,声音很轻,带着破碎的边缘,每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。台词和之前一样,但传递出的情感截然不同。那不是控诉,是哀鸣。是生命力在一点点流逝。
直到最后一句台词说完,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,缓缓地跪倒在地。不是戏剧性的倒下,而是支撑不住的垮塌。
片场一片寂静。
过了很久,导演的声音才响起,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。“过。”
苏晚还跪在地上,没有立刻起身。她感觉自己真的经历了一场海啸。
顾沉站在原地,看着监视器里定格的画面。
苏晚慢慢撑着地面站起来,助理连忙上前递水和毛巾。她接过,擦了擦脸。
她走向导演。导演看着她,脸上是先前没有的表情,一种混合着满意和探究的神色。“很好。非常好。这就是我想要的。”
苏晚点了点头,没说话。
她走回自己的休息区。顾沉已经不在那里了。桌上放着一杯温水。
她坐下,拿起剧本,翻到下一场戏。